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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江城 涪陵-3:第一章 顺江而下-3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体重五十多公斤,身体瘦削,臂膀单薄。但他用起麦克风来却得心应手——起初的声音极为柔和平缓,就像一个老师在对一群孩子说话;继而提高音量,慢慢加快了手势,纤细的双手对着人群挥舞,似在责备他们;
最后则是声若洪钟,双臂凸鼓,两眼放光,喇叭轰响,讲的人和听的人此刻平等了,结成了同志、爱国志士、人民的公仆。人们起立喝彩,雷鸣般的掌声响成一片。
我听他提到了亚当和我的中文名字——梅尔康与何伟,并宣布我们受 “美中友好志愿者”组织的派遣来到涪陵。人们又一次欢呼起来——我们现在是同志了,一起为人民服务,建设祖国——长征徒步行的队员们自豪地站起身来,每个人的胸前都由干部们戴上一朵缀着红丝带的塑料花。有人递给我一朵这样的塑料花,又有人向我指着一位正在台前等待的长征队员。
他微笑着弯下腰来,热情地同我握了握手。 我向他表示歉意,并很快地为他戴上了塑料花,以期减少我穿着短裤的曝光时间。人们又一次欢呼雀跃起来,我向他们挥手致意,人群中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坐了下来,感到脸在发烫。 仪式结束后,人们一起合影纪念这次集会。从照片上看,长征徒步行的队员和干部们显得极为自豪,分三行站立,排列整齐,褪色的红旗飘展着,颇有久经沙场的革命队伍的风范。队员们穿着干净的白T恤,胸前佩着塑料花,飘着红丝带。
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 最重要的几位干部在前排与我和亚当站在一起,窦副校长和韦书记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笑容,我们也笑得极为勉强。亚当穿着凉鞋,我则穿了一件灰色的旧T恤,我们赤裸的大腿与一排整洁的裤子相比极不相称。
其他干部脸上也没有笑容。 照片中没有女性。
两年后,我回到美国,把那张照片拿给朋友们看,想给他们讲讲这件事情。但从哪儿讲起呢?向他们解释为什么 “文革”后的大学要纪念长征,难度不亚于给他们讲解山坡如何被改造成梯田。
最后,我只好这么说,这就是我们学校的政治集会,我们能参加是个意外,因为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共产党的集会大多不欢迎和平队员。我只能讲到这里——那就是我这张照片的故事。
当然,整个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是和平队的志愿者,但又不全是;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但也不全是。一切都不全是看上去的那样,就像我在涪陵开头的那些日子,什么都不确定,仿佛总有半步之遥。
在汉语中,Peace Corps被译为 “和平队”,但这几个字的内涵远不止于此。“文化大革命”期间,当反美宣传达到高潮时,中国政府对和平队谈论颇多——说它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是穿连裆裤的,说它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言人,说美国把年轻人送到海外各地,意欲用它的意识形态影响第三世界,从而把它们引向帝国主义阵营(这件最苦的差事,鬼才会喜欢吧)。如今,人们不再说这些了,但影响尚在。无可救药的是,这个词不再纯洁。但中国的语言,就跟中国的人民一样,早就学会了跟着政治随风倒,所以和平队在1993年进入中国时,另取了一个名字——“美中友好志愿者”。名字虽说复杂了点,但含义更简单了。学校当局要求学生在称呼我们时,不管用英语还是汉语,绝对不要使用“和平队”这一字眼,大多数人确实也不用这个词。因此,在改换头衔之后,我来到这所在“文革”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学校任教。在这里,历史从未远离,而政治举目可见。
一开始,正是这种 “友好”把我们都吓坏了,这也正是我们的头衔中最难以说清楚的地方。年前,学校有过三个外籍教师,一对年老的澳大利亚夫妇和一个来自墨西哥的中年男子。他们的情况比较简单,因为他们只待了不到一年,而且也很少远离校园。
我们就大不一样了——年轻,计划在涪陵要待上两年,而且是受美国政府派遣来的第三批志愿队员。学校在最好的一栋楼里给我们安排了两间公寓,与党委书记和其他主要干部同住一楼。而且一连数周,学校差不多每隔一晚都要设宴招待我们一次。
这些事情有一套礼仪。 我们的餐桌上摆满了中式佳肴——腰果、牛肉干、豇豆、藕片——通常,韩老师总要宣布点什么。二十七岁的他是学校“外办”的临时负责人。他是学校里英语说得最棒的人,但刚坐上这个位置,总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让我们叫他阿尔伯特。
第一周的一天晚上,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前,他跟我们讲。
“学校决定给你们安上直通校外的住宅电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们表示反对——这完全没有必要,电话费又比较贵,其他学校的志愿者也都没有安装电话。他挥挥手,打断了我们。 “这不成问题,”
他说, “要不,你们就太不方便了。”
我和亚当对看一眼,耸了耸肩。我们向他表示了谢意,大家便开始吃饭。第二天,修理工前来为我们安上了电话。
几天之后,又是一次宴请,又是一起声明。 “学校决定,”
阿尔伯特说, “给亚当买一台洗衣机。”
“我的公寓里有一台洗衣机,”
我回答说, “我们可以合用——没有必要再浪费钱。”
“那不方便,”
阿尔伯特说, “学校已经决定了。”
再一次,我们的反对被无视了。大家又开始吃起饭来。第二天一早,一台新洗衣机出现在亚当的门口。
几天之后,亚当正和英语系的几个老师一起玩纸牌,党支部书记张彦提到,学校早就收到了从 “美中友好志愿者”寄来的我们的简历和自传材料。
“我注意到你会打网球,”
张书记说, “你一定玩得很棒吧。”
大学暑假期间,亚当曾担任过网球夏令营的教练,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 “不怎么好,”
他说, “我好久没认真打过了。”
张书记笑了笑,继续摸牌。他是个瘦弱但精力充沛的人,蓄着小平头。经过一周的时间,我们给他总结出两点:在英语系的教职工中,他篮球打得最好,喝白酒也最拿手。
他是英语系职位最高的领导,作为支部书记,他掌管着学术、纪律以及政治事务。他属于不爱说话的那类人,但他一开口,必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看了看手中的牌,上身往前倾了倾,抬起头来看着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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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决定,”
他缓缓地说, “给你们买网球。”
他又退后坐定,似在等着亚当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但那正是问题所在——这网球究竟该怎么买?好一会儿,亚当使劲地思索,该怎么回答。
“太感谢学校了,”
最后,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说, “我十分感谢你们愿意为我们做的事情,但没有这个必要。张先生,你们不必为我们买网球。”
张书记笑着打出一张牌。
“韦先生担心你们可能想打网球。他想确保你和彼得能在这里住得愉快。”
韦先生是学校的党委书记,作为学校职务最高的官员,他无疑有比为志愿者买网球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亚当表达了这层意思,并特别说明,即使不打网球,他也一样过得十分愉快。但张书记依然立场不改。
“已经定了,”
他断然说道, “学校将为你们买网球。咱们继续玩牌。”
第二天早上,亚当的门前并没有出现网球,但他不敢大意。他给我讲了他和张书记的谈话,我们决定一起去和学校谈一谈,类似的努力在后来的两年中做了一次又一次,而结果往往各不相同。我们的交流通常间接迂回,鲜有简单明了的。有时候,结果甚至与我们所想的背道而驰。
我们找阿尔伯特谈,又找张书记谈;找傅主任谈,也找英语系的其他人谈。我们说,修建网球场价值不菲,我不会打网球,而且亚当实际上也不再喜欢打网球了。
他已过了在大学时喜欢打网球的年纪,如果他还有什么热衷的事情的话,那也与网球毫不沾边。网球是一项条件要求较强的体育运动项目,篮球、足球则简单得多。网球是剥削阶级的玩意儿。当然,我们并没有说到这么严重,但我们想尽了办法。整整一周,我们差不多在进行一场运动,坚决反对他们买网球。
在我们公寓楼旁边就有一个门球场。无疑,那是校园内最好的风景,而且也许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宁静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人口稠密的国家,类似的地方并不多见——除了供娱乐外,这块地别无他用。
门球场边上是一排树,中间是一块十分平整的沙土场地。这块场地护理有加,而且玩门球的人们技术到家,所以中央的沙土场地总是十分平整好看。每天早上,学校的退休教职工便来到这里,打上一整天的门球,只是在吃午饭时停息一下。
他们打球的技术相当好,好得无以复加,几乎到了无可匹敌的地步——他们想把球打到哪儿,球就滚到哪儿,颇像魔术师手中的纸牌,不声不响地在和谐的程序和技艺中随意移动。这成了他们每天必做的表演,成了充满特技的体育运动。这些退休教职工好比艺术家——他们将门球运动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水平。
而这块地的大小,正和一个网球场相仿。 头几周,这让我们感到十分害怕。从
(未完待续, To be con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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