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30 , 7303 , 896 , 134
钱钟书:围城-8:第六章-5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筍,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 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 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
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 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 气坚持到底。
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 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
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 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 自(Ps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顽笑。
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想陆子潇也许记 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不,养家本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 样有思想,有品节;
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 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 “为政不在多言,”
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 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
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 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 “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 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
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 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
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 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 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
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 “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 事广告栏(Perso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 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 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ow-motion picture),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 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
他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 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的喉咙都发痒。他不说 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
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 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 “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 “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
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
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
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 “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
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陆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 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没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 许他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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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 似的。
鸿渐然发现西洋人丑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 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
鸿渐终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 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 了。
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仿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 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 “老赵,我回来了。
今天对不住你,让你一个人吃饭。”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 “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
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 “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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