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31 , 8920 , 116 , 143
纪实文学:江城 涪陵-9:第四章 大坝-4
这种集体主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个例子,是涪陵人对于公交车上的扒手的反应。有一次,亚当上了一辆从江东进城的公交车,一个贼眉鼠眼的乘客在中途下了车,坐在亚当身旁的一个乘客便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
“你要注意点,”
他对亚当说, “刚才那人是个扒手。”
“他下车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亚当问道,可那位乘客除了耸耸肩,根本懒得回应。类似的情形我也遇过好多次,人们向我比划手势,要我注意看管好钱包,但没有一个人直接跟扒手较劲。我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学生,他们说,大家都知道公交车上有扒手,但谁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按照我学生的说法,是因为人们不敢跟扒手硬碰硬,然而,原因似乎远不止这样。只要扒手没有侵犯到你本人,或者你的家人,那就不关你的事。你可以悄悄地提醒外国人,因为人家是外宾嘛。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悍然冒险。 有时候,最安全的做法则是在扒手下车之后再去提醒别人。
出于同样的本能,一大群人可以围观事故的受害者而不出手相救。在涪陵,经常有人围观张望,但却很少看到他们出于某种群体的道义而有所行动。在个人主义盛行的美国,这样的场景倒是很多见,人们需要一个服务于个人的社区,因此,在看到伤亡者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这样想:我能够想象作为受害者的感受,所以我要出手相救。
诚然,在美国也有人驻足围观,但那跟我在涪陵看到的完全没法比。涪陵人看到他人有难,可能会想:那又不是我的兄弟、朋友,我不认识他,看他受点罪还挺好玩的。每当遇到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急切地问道: “死了没有?
死了没有?”
这样一来,涪陵的 “群众”和“乌合之众”这两个概念的界限就变得脆弱不已。出事了——可能是一场交通事故,或者是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争吵斗嘴——一大群人马上就会围过来,人群的能量逐渐蓄积,更多的人过来围观,纯粹出于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出事了。有时候,仅仅是心怀此念的一大群人本身就足以弄出点什么事来;
受了围观群众的驱使,争吵会因此愈演愈烈,或是某个围观者干脆跃跃欲试,一起加入争吵的行列。
对于涪陵的群众,我既烦扰不堪又着迷不已,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在我身边聚集围观。假如碰到了吵架斗嘴或是其他吸引群众的公共事件,我肯定会停下脚步观看。但通常我看的是群众的脸,而不是当事人本身。在他们的表情里,我很难看出别的什么东西,除了那份痴痴的观望:出事了。
在中国,不止涪陵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围观群众,无数中外作家都曾关注过这种倾向。鲁迅,也许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在写到共产党执政前中国人的这一倾向时,既饱含情绪又满怀挫折,在同胞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笔下的人物总是置之不理。在学生们写的作文中,我同样看到了这种挫折感,尤其是在编写罗宾汉来中国的故事中。
很多学生写了罗宾汉偷窃腐败官员的故事,另一个常见的主题,则是罗宾汉面对群众消极围观时的反应。一个学生写到:
一天,在街头闲逛之际,(罗宾汉)发现有个扒手正在偷钱。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在被窃妇女的身边,有很多人也看见了扒手的行径。但叫他失望的是,没有人站出来制止那个年轻人。大家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编写的故事中,有很多这样的描述场景。接下来,他们常常会写到罗宾汉帮助那个被围观人群置之不理的人——被扒手偷了钱的人、被恶棍当众揍了一顿的人或是从河里捞上来的落水人。在我的学生看来,围观人群置之不理时有人出手相救,这才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行为。
而他们把这种行为树为楷模,正说明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少之又少。
我觉得,在涪陵人对待三峡工程的消极态度上,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理由。即将到来的变化对绝大多数人不会形成直接的影响,因而他们漠不关心。未来十年,尽管该市的很大一片将被江水淹没,但这算不上一个社区问题,因为这里并没有我们通常所定义的那种社区。
这里的小团体很多,也不乏爱国主义,但跟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这种爱国主义的激发,既可能出于心系祖国的真情实感,也可能是因为恐惧和无知。你可以操弄这种恐惧和无知,告诉人们,尽管大坝可能会破坏江河与城镇,但却对中国意义重大。
对那些不幸居住在长江两岸的人们来说,大坝的修建的确是个问题,但即便他们也不太会惹出什么麻烦。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历史教他们学会了坚忍,对涪陵这样偏远地方的人们来说尤其如此。所有影响这座城市的巨大变革均来自别处——太平天国的将士们来自东部、国民党的命令来自南京、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始于北方,随后才一路南行来到了长江河谷。
三线建设来了又去,所到之处,横扫一切。 最近几年,各种新奇产品从重庆顺着长江传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催生新的自由市场经济的种种法理变革。现在,涪陵的街头甚至开始出现外国人的身影。
对于这一切发展变化,你只有接受它、适应它,因为你无法控制。就像长江一样,它来自别处,又流向别处。将来的某一天,江水会上升四十米,你也只有适应它。
我曾经问过一个朋友,江水上涨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跟孔老师一样,他对这样的问题似乎也感到惊诧不已。 “嗯,”
他回答道, “水涨了,船跟着升高呗,没事儿。”
人们还有一种看法,觉得修建大坝完全是个好主意。那意味着电力,而电力代表了进步,对涪陵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大坝完工后,可以发出足够的电力,可以每年减少五千万吨煤炭的消耗。
在这个严重遭受污染的国家,有四分之一的死亡人口跟肺疾病有关,这一点当然是不小的益处。无数个日子里,我站在阳台上遥看长江,感觉有一点点哀伤,因为我知道,它那江水奔涌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但更多的日子里,当浓雾密布时,我根本就看不见它在哪里。
到了冬天,我对这个问题又有了新的看法。为了节约用电,这里会定期拉闸限电。我的公寓只能通过电热取暖,而有时候停电会持续数个小时——漫长而又寒冷的几个小时里,漆黑一片的房间让我感觉越来越不舒服,直至我在烛光里呼出白色的水汽。
我发现在这种时候,我不会再去多想涪陵的挡水墙有没有用、移民们会不会得到很好的安置、白鹤梁会不会得到充分的保护。我考虑的是如何取暖。寒冷就好似饥饿,让其他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在中国,很多人都这么思考问题。这跟美国不同,那儿的人均电力消耗达到了三千瓦——足够所有美国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打开一只电烤炉和一只电吹风。而在中国,人均电力消耗只有一百五十瓦,只够大家点亮一两只灯泡。但对那些根本无电可用的六千万中国人来说,连一只灯泡都点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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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历史上,这类工程具有两面性。这个国家有数千年驾驭和驯服河水的历史——人类文明史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具有这样的历史记录,可以把一条条大小江流成功地加以持久利用。四川中部的都江堰,设计巧妙,修建于两千三百多年之前,时至今日依然正常地发挥着灌溉功能,把成都平原变成了全国肥沃的鱼米之乡。
此前,长江也曾被驯服过,纵使规模较小。 1981年,在目前修建的三峡大坝下游,人们修建了葛洲坝。
不过,在河南省发生的是历史的另一面,1975年的暴雨使得六十二座大坝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溃决,死亡人数达到了二十三万。尽管那次灾难的规模非同寻常,但工程质量之低劣却并非异常:自1949年来,中国共有三千二百座大小水坝溃决。就本世纪而言〔48〕,中国的大坝溃决比例为百分之三点七,而世界其他地方的比例为百分之零点六。
到后来,我也跟大多数涪陵人一样——消极地观望工程的准备情况,不再妄下断言。我毕竟是个外来者。但我寻思,在大坝修好之前就来到那里,毕竟是件好事,在长江被驯化之前亲眼看一看白鹤梁以及三峡,毕竟也是件好事。
在这里既有人类的历史,也有长江的历史,而当两者相互冲突、将这个地方永远改头换面之时,我尤其不想置身其中。
(未完待续, To be con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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