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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政治得失-8:总论-2
第四:是中国的政治制度,相沿日久,一天天地繁密化。一个制度出了毛病,再订一个制度来防制它,于是有些却变成了病上加病。
制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缚。这一趋势,却使中国政治有后不如前之感。由历史事实平心客观地看,中国政治,实在一向是偏重于法治的,即制度化的,而西方近代政治,则比较偏重在人治在事实化。何以呢?因为他们一切政制,均决定于选举,选举出来的多数党,就可决定一切了。法制随多数意见而决定,而变动,故说它重人、重事实。我们的传统政治,往往一个制度经历几百年老不变,这当然只说是法治,是制度化。
法治之下,人才就受束缚了。 所以明末的黄梨洲要慨然说: “有治人,无治法。”
这因一向制度太繁密,故使他太不看重法,太看重人,而要提出此主张。但尚法并非即算是专制,而中国历史上平地拔出的人愈后愈多,而自由展布之才,却愈后愈少了。此后的我们,如果不能把这种传统积习束缚人的繁文琐法解放开,政治亦就很难有表现。
刚才我们讲,中国社会上想从政做官的人太多了,但又再加上这些法令制度的繁密,来重重束缚他,这就是中国政治没有起色的根源。
今天我们的政治,已经走上一新路,似乎以前历史上的往事,可以一切不问了。其实这观念还是错误的。传统政治的积弊,虽是历史,同时也还是现实。
外貌变了,实质仍未变,如何能不仔细研究呢?正如我们误认了以往政治传统一切该打倒,而且也真的一切被打倒了。同时我们对一切传统和习惯,也失去了共尊共信新。
几千年的皇帝打倒了,政治变了新花样,但无论如何,不得不先求国家之统一。要求统一,便要中央集权。但中央威信如何能建立,这就成为辛亥以来政治上一个大问题。
我们若拿不出一个为全国人民共尊共信的东西来,这工作自会感觉到困难。而且建立中央,同时又须顾及地方,这不是更困难了吗?
上面我们说过,中国社会早已是一个平等的社会,所以在这个社会里的一切力量都平铺散漫,很难得运用。因其是平铺的,散漫的,因此也无组织,不凝固。然而我们面对着同一事实,却往往讲两样的话。
一方面说我们是封建社会,一方面又说我们是一盘散沙。不知既是封建,就不会像散沙。既说是一盘散沙,就证明其非封建。但我们的将来,要是不走上西方资本主义的路,那么我们又如何来运用我们将来的新政,使社会再有一个新的共尊共信之点而向此中心再度凝结呢?这又是今天政治上极重要的一件事。
现在皇室是推倒了,皇帝是没有了,我们只说政治的主权在民众,现在是民权时代了。可是就实际言,中国四亿五千万人民,哪能立地真来操纵这政权呢?孙中山先生说:此四亿五千万人都是刘阿斗,这话再正确没有,因此他主张在政治上的权和能要分开。
孙先生不是读死书的人,他这几句话,并不由任何西方抄袭来,他真是深识远虑,确有他所见。政府是该属于民众的,但不是,也不能,定要全体民众直接来掌握此政权。理论上,国家政权当然在民众,该以民众大家的意见为意见。
但民众意见,终是句空话。 如何来表达出此民众的意见呢? 今天中国多数民众,尚依赖政府来注意教和领导,他们哪有办法来过问政治?
然而一个国家总要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中心,即如目前的日本,他们把历史上的传统中心皇帝尊严摇动了,急切间社会也会发生摇动的,他们拿什么东西来填补,来维系?这在他们也将成为一问题。中国也会碰到这问题的,而且早已碰到了。
我将最后申说着一点。中国之将来,如何把社会政治上种种制度来简化,使人才能自由发展,这是最关紧要的。但这不是推倒一切便可以成功。重要的不在推倒,在建立,我们说,我们要建立法治,现在我们的文书制度,层次之多,承转之繁,使人一跑进这圈套,就无法得转身。再加上民主二字,好像什么事都待集体商量过,于是文书递转以外再加上开会忙。照目前情形,只要开会和递转文书,已够使每一个人在政治上不能表现出才能。
我们天天说我们的法不够,其实不够的不在法,而在才。这也不是我们之无才,乃是我们的才,不能在我们的法里真有所表现。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人才,也总有一个时代的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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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无可表现,于是有大乱。 若专要法制来束缚人,使人人不获尽其才,则必将会酿乱。我们现在将如何酌采西方的新潮流,如何拿自己以前的旧经验,来替自己打开一出路,来创新发,运新才,这当然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政治确实是一件麻烦事,就近代历史看,算只有英国政治支撑了几百年,此外都是几十年一百年就垮台了。我们不能专看别人家,样样向人学。人家的法规制度,同样不能有利而无弊。但人家各自在创制,在立法,他们觉悟到有了毛病,还可改。我们则一意模仿抄袭,就更没有所谓觉悟了。英国的政治比较能持久,然而我们是大陆国,广土众民,他们是岛国,国小民寡,我们又怎能全盘学他呢?
美国由英国分出,已不全学英国。 法国政治传统也较久,但此刻已不行。 此外像德国、意大利、日本,我们竟可说他们还没有可靠的政治经验。
若我们更大胆说一句,也可说整个西方人在政治经验上都比较还短浅。能讲这句话的只有中国人。中国政治比西方先进步,这是历史事实,不是民族夸大。
这句话也只有孙中山先生曾说过。 今天我们要反对中国自己传统,想要抹杀我们自己两千年历史,但历史已然成为历史了,如何能一笔抹杀呢?别人家自有别人家的历史,我们又如何能将自己横插进别人家的历史传统呢?
这又牵涉到整个文化问题了。 纵论及此,便见是非常复杂了。 我不敢在这里空谈理论,只能讲历史。 当前英国哲人罗素曾说过:讲哲学,都可叫人不武断。因事情太复杂,利弊得失,历久始见,都摆开在历史上。知道历史,便可知道里面有很多的问题。一切事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话讲得完。历史终是客观事实,历史没有不对的,不对的是在我们不注重历史,不把历史作参考。至少我们讲人文科学方面的一切,是不该不懂历史的。
政治也是人文科学中一门,我们回头把以前历史经过,再看一道,总还不是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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