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钟书:围城-11: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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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1 , 7343 , 116 , 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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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11:第九章-12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   “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受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   “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   “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糟踏我呢?”
  “我们怎样糟踏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   “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   “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   “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   “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   “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
  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
  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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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再熬不住,说:   “那么,请你别再开口,”
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   “你打我?你打我!”
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   “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
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扯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   “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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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历声道:   “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
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   “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


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   “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
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   “你是个 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 Coward!”
每个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 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见他   “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
  李妈忙两人间拦住。   鸿 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 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
  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 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 瞧见的是谁打谁。”

走近门大声说:   “我出去了。”


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 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 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 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   “完了!完了!”
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 定了,脚里发软。
  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 起身上没有钱。
  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 样狠毒,两下勾销。
  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   “方先生,是你!
  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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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心直 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 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
  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 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   “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
  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 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 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 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   “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 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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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妈 +赵辛楣 +小姐 +姑母 +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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