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30 , 7284 , 896 , 215
钱钟书:围城-7:第五章-4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 道: “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
鸿渐道: “我宁可他好色,总 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
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 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
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 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 “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
啊啊! 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 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 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 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
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 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 “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
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 “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
辛楣生气道: “你这人真无 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 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 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
鸿渐道: “好了,别再算账了。 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 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
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 条:睡时不得打鼾。”
鸿渐笑道: “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
鸿渐道: “那当 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
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 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
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 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 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 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
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 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 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 车
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 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 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 “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
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 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 “赵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
辛楣自从船上那一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 恐济危扶困,做 “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 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小的人了。”
孙小姐道: “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 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 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
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 下桥堍,嚷道: “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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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尔谦正待说: “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
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 游戏》么,里面有篇 “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
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 懦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 “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
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 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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