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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9:第七章-10
明天鸿渐起得很迟,正洗脸,校长派人来请,说在卧室里等着他。他把辛楣的信交来人先带走,随后就到校长卧室。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 的尊严厚得可以刀刮,问道: “辛楣什么时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没有?”
鸿渐道: “他只告诉我要走。今天一早离开这镇上的。”
高松年道: “学校想请你 去追他回来。”
鸿渐道: “他去意很坚决,校长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来。”
高松年道: “他去的缘故,你知道么?”
鸿渐道: “我有点知道。”
高松年的脸像 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 “那么,我希望你为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
鸿渐鞠躬领教,兴辞而出, “phew”了一口长 气。高松年自从昨晚的事,神经特别敏锐,鸿渐这口气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没骂出“混帐”来,他脸代替嘴表示了这句骂。
因为学校还在假期里,教务处并没有出布告,可是许多同事知道辛楣请长假了,都来问鸿渐。鸿渐只说他收到家里的急电,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鸿渐才有空去通知孙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见她,说正要来问赵叔叔的事。鸿渐道: “你们消息真灵,怪不得军事间谍要用女人。”
孙小姐道: “我不是间谍。这是范小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汪太太跟赵叔叔的请假有关系。”
鸿渐顿脚道: “她怎么知道?”
“她为赵叔叔还了她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来个条子,说汪太太病了,请她去,去了这时候才回来。痛骂赵叔叔,说他调戏汪太太,把她气坏了。还说她自己早看破赵叔叔这个人不好,所以不理他。”
“哼,你赵叔叔总没叫过她precious darling,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典么?”
孙小姐听鸿渐讲了出典,寻思说: “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写的。因为她有次问过我,‘作者’在英文里是author还是writer。”
鸿渐吐口唾沫道: “真不要脸!”
孙小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说: “赵叔叔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鸿渐口吃道: “他临走对我说,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们可以同走。不过我是饭桶,你知道的,照顾不了你。”
孙小姐低头低声说: “谢谢方先生。我只怕带累了方先生。”
鸿渐客气道: “哪里的话!”
“人家更要说闲话了,”
孙小姐依然低了头低了声音。
鸿渐不安,假装坦然道: “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么浑蛋——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来信问——”鸿渐听了,像天塌下半边,同时听背后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
转身看是李梅亭陆子潇赶来。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 鸿渐的右臂,仿佛求他保护。鸿渐知道李陆两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 “完了,完了。反正谣言造到孙家都知道了,随它去罢。”
陆子潇目不转睛地看孙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阴险地笑,说: “你们谈话真密切,我叫了几声,你全没听见。我要问你,辛楣什么时候走的——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
鸿渐不顾一切道: “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
李梅亭道: “哈,你们真是得风气之先,白天走路还要勾了手,给学生好榜样。”
鸿渐道: “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
李梅亭脸色白了一白,看风便转道: “你最喜欢说笑话。别扯淡,讲正经话,你们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
鸿渐道: “到时候不会漏掉你。”
孙小姐迟疑地说: “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诉什么?订婚了?是不是?”
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 “恭喜,恭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
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尽他们拉手拍肩,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 “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
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 “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 “希望你不至于懊悔,”
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 “希望你不懊悔。”
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婚,下星期要请客了。李梅亭这两日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散布了这消息,还说: “准出了乱 子了,否则不会肯订婚的。
你们瞧,订婚之后马上就会结婚。 其实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呢? 干脆同居得了。 咱们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顿。 我看,结婚礼送小孩子衣 服,最用得着。 哈哈! 不过,这事有关学校风纪,我将来要唤起校长的注意,我管训导,有我的职责,不能只顾到我和方鸿渐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们去年一路 来,就觉得路数不对,只有陆子潇是个大冤桶!哈哈。”
因此,吃订婚喜酒那一天,许多来宾研究孙小姐身体的轮廓。到上了甜菜,几位女客恶意地强迫孙小姐多 吃,尤其是韩太太连说: “Sweets to the sweet”(原注:甜蜜的人吃甜蜜的东西。)少不了有人提议请他们报告恋爱经过,他们当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脸,说:“我来替他们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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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警戒地望 着他说: “李先生,‘倷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顿时记起那苏州寡妇,呵呵笑道:“诸位瞧他发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报告——子潇,该轮到 你请吃喜酒了。”
子潇道: “迟一点结婚好。早结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闹离婚的。”
大家说他开口不吉利,罚酒一杯,鸿渐和孙小姐也给来宾灌醉了。
那天被请而不来的,有汪氏夫妇和刘氏夫妇。刘东方因为妹妹婚事没成功,很怪鸿渐。本来他有计划,春假后举行个英文作文成绩展览会,借机把鸿渐改笔的疏 漏公诸于众。
不料学生大多数对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虚,不肯拿出来献丑。同时辛楣已经离校,万一鸿渐生气不教英文,没人会来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让鸿渐教 完这学期。假如韩太太给他大女儿的衬衫和皮鞋不是学期将完才送来,他和韩家早可以讲和,不必等到下学期再把鸿渐的功课作为还礼了。汪处厚不再请同事和校长 到家去吃饭,刘东方怨他做媒不尽力,赵辛楣又走了,汪派无形解散,他准备辞职回成都。高校长虽然是鸿渐订婚的证人,对他并不满意。
李梅亭关于结婚的预言也 没有证实。 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ersity 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 的Communism这几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
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 “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 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
所以鸿渐连 “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韩学愈得 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
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结束的一天——晚上大请同事,请帖上太 太出面,借口是美国国庆,这当然证明他太太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否则她怎会这样念念不忘她的祖国呢?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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