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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的实业在1914年前后达到巅峰。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列强陷入混战,无暇东顾,中国的民族企业家获得了喘息和崛起的机会。
以棉纱业为例,在1914年之前,中国每年需从国外进口棉布1900万匹、棉纱250万担,到一战结束时已分别锐减到1400万匹、130万担,仅英国的进口棉织品,就减少了48%。
据记录,在1916年,每生产16支纱一包可获利7.61元,到1917年盈利就猛升到36.93元,到1919年,竟达70.65元。张謇的大生纱厂是最重要的棉纱制造集团,在1918年,大生两家工厂的利润率都超过了100%,1919年的两厂盈利高达380多万两,创下最高纪录,拥有纱锭数达13.7万枚,为国内第一。
当时,上海报纸天天刊登大生的股票行情,是最抢手的股票。据时人回忆,“一股一百两银子,红利最高的时候分红可以达到一股20两,一些股金多的投资者,得到的利息银子甚至无法靠人力搬动,要用车子推。这就让那些开始时不愿意投资的人们后悔不及。”从1914年到1921年的八年间,大生两厂的利润累积超过1000万两。
中国人向来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济世理想,对企业家来说,天下太大,那就去治理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吧。
在这方面,张謇是一个最值得纪念的典范,从1903年开始,他就致力于家乡南通的城市建设,大生纱厂的很多利润都被他投入到了公共事业上。将近二十年下来,南通已成当时中国最出名的县城。
张謇创办全国规模最大的育婴堂
1920年,一位访问者描写他看到的南通:“在登岸以前,我们就已感受到她的现代气息了。大道旁柳树成行,满载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车、汽车在奔驰,高耸林立的烟囱在冒着烟,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在回响——一个欢快劳动的日子又宣布开始了。
在江岸边建有现代化的码头和仓储设施,通过现代化的公路和运河,运输线四通八达。……登上狼山山顶,一幅动人的壮丽图画展开在我们眼前。在南面奔腾着雄伟的长江,它的水上运输繁忙。
在西面静卧着南通城,屋顶、烟囱、城门楼依稀可见。到处都显示着满足、快乐和繁华。我们看到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耕种,并由田间小路分割成几何形状。……在居住区内有大量精心种植的树木,这也是这里的一个特征,在中国其它地区没有类似的情况。”
上海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主笔J.B.鲍威尔也是在这一年到访南通,他称之为“中国大地上的天堂”,他在报道中写道:“张謇以及他的兄长张詧、他的儿子简直可以用‘君临天下’一词来形容,除了童话故事中对待臣民就像对待子女一样的慈善君王外,可能无人可与之匹敌,而在南通州这却是事实。”1922年,中国科学社在南通举行年会,梁启超到会,称之为“中国最进步的城市”,文学家鲁迅的朋友、日本人内山完造称南通是一个“理想的文化城市”。
张謇时代的南通
同年,北京、上海的报纸举办“成功人物民意测验”,投票选举“最景仰之人物”,张謇得票数最高,这一年正好是他70岁大寿。让人感慨的是,也正是在这一辉煌的时刻,张謇的企业突然冒出了危机的苗头,他很快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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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源于市场的突变。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各国进入战后复兴,中国再成被争夺的市场,再加上连年农产品歉收,各种原材料大涨,脆弱的民族产业受到严重冲击。
其中,景象最惨的是前些年发展最快的棉纺业,从1922年10月到1924年6月,上海交易所的棉花平均价格上涨了73%,厂家不堪其重,爆发了纱厂危机,到1924年初,三分之一的上海纱厂停产歇业。
在这场危机中,最轰动的事件便是张謇的破产。
晚年的张謇把大量的精力投注于政治事务和南通模范城的建设,他到底有多少时间花在生产经营上不得而知。大生集团在1919年创下盈利380多万两的最高纪录,到1922年就因棉花涨价而出现了亏损,该年亏掉70万两,其后就江河日下。
到1924年,大生已欠下400万两的巨额债务,直奉战争爆发后,东北和华北市场已惨不可问,更糟糕的是齐燮元与卢永祥居然还在家门口开火,江浙市场一动摇,大生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到1925年,大生集团已经资不抵债,光是大生一厂的债务就已经高达906万两,张謇被迫把苦心经营将近30年的全部企业交给债权人接办,在陈光甫的安排下,中国、交通、金城、上海四家银行和永丰、永聚钱庄组成债权人团全面接管大生企业。
已年过72岁的张謇晚年居然遭遇如此劫难,他不由感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年代。”
张謇商业王国的陡然衰落,除了棉纱产业的危机外,还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是理想主义的沉重包袱。为了南通的公共事业,大生纱厂常年无偿输血,已超出企业正常的负担,到1924年前后,大生一厂仅为企业和公益事业的垫款有70多万两,对其他企业的借款超过112万两,以往来名义被其他企业占用的款项也接近这个数字,三项合计超过了全部营运资本的45%。企业办社会,最后拖累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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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多元化经营失控。张謇晚年反省失误时承认“本小事大”“急进务广”,其中失误最大的投资是垦牧产业,垦牧业带有很强的社会公益性,投资大,周期长,而且受海潮、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影响,张謇先后创办了近20家垦牧企业,围海400万亩,累计投入资金2119万元,它们竟然全数失败,纱厂资金被迫去填了大黑洞。
三是企业管理混乱。大生虽是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之一,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张謇的光环太大,晚期更是近乎于“神”,集团内各实业公司都没有基层负责的规定,事无巨细,表面上都要向他请示,而他的大部分精力又在企业之外,对于经营实情并不完全了解,因此,管理弊端丛生,一旦发作,便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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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张謇从云端坠下,在最后的岁月里竟饱受煎熬。
自企业亏损之后,种种流言四起,每次开股东会他都不得不面对指责,好几次会议不欢而散,在一封写给股东的信中,张謇十分无奈地说,自己已七十多岁了,为人牛马三十年,也可以结束了,他欠大生的债务,可以从股息和退隐费中分年偿还。
他还给自己在狼山之畔选了一块墓地,自拟对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墓上不铭不志,只简单地刻着“南通张先生之墓阙”,没有头衔,没有装饰。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还去视察江堤,为盐垦事业做最后的努力,因劳累过度,他发起高烧,1926年7月17日,一代“状元企业家”在无限的寂寥和落寞中黯然去世。
南通啬园:张謇先生的墓园
张謇下葬时颇为寂寥,并没有关于他的陪葬品的记录。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8月24日,张墓被红卫兵当作“四旧”砸毁,孙女张柔武目睹墓中葬物。他的陪葬品是: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金属的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牙齿,一束胎发。
春与人俱老,花随梦已空。张謇的破产和去世,意味着士商时代的一去不返,此后中国商界再没有出现如他这样具有公共影响力的全才型人物。
胡适为他的传记作序言,称他是“近代中国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
毛泽东则说,“中国的民族工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
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
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
化学工业不能忘了范旭东,
运输航运业不能忘了卢作孚。”
其实,张謇之不能忘记,又何止轻工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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