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鹿原-9: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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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1 , 7764 , 104 , 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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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9:第八章-4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   “爸!我今年该进城念书了。”
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   “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
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   “哇”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
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字一板他说:   “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
白灵一抹眼睛:   “爸!我偏不哭!”
她赌气似的坐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   “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说着就抓起皮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   “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
”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   “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
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
  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   “啪”地一声脆响,鞭梢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
  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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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   “干大干大”。
  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
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麽东西也没有,就问:   “啥呀在哪儿?”
白灵用手一指:   “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
鹿三不由地   “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那是尾巴。”
白灵追住问:   “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
鹿三说:   “就长两条,要不怎么是骡子。”
白灵仍追问不休:   “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
鹿三已经理屈词穷:   “长尾巴……是打蛇蝇的。”
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   “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
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
扶出门:   “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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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   “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
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   “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   “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
黑娃打断父亲的话:   “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
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   “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
  一年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
  鹿三说:   “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
黑娃说,   “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   “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   “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规矩,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说,就自拿主意了。犯上!”
鹿三训斥说,   “渭北人生地不熟。咱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高低,不管财东大小,要紧的是寻到一个仁义的主儿。”
黑娃说:   “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鹿三不耐烦了:   “嘉道嘉道,你尽听嘉道的话!我给你说,像你嘉轩叔这样仁义的主儿家不好寻哩!我是眼见为信。你爷爷就在白家干了一辈子,连失牙摆嘴的事也没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还没下世,也好经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   “我不想……去白家”“咋咧?这话咋说?”
鹿三也睁大眼,   “白家没亏待我也没亏待你嘛!你割草给你麦子哩嘛!”
黑娃说:   “我不是说亏待不亏待谁的事……”
鹿三追着问:   “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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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说:   “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随便雇的。”
黑娃说:   “我没说嘉轩叔不好不仁义。我还记着嘉轩叔给我出钱让我念书。我还记着你不要我念了,嘉轩叔拉着我的手送到学堂……”
  “对对对,这就对嘛!”
鹿三说,   “你既是记着嘉轩叔的义举,那为啥不去?”
黑娃嗫嗫嚅嚅:   “我谦……”
鹿三追着问:   “你嫌啥不行?”
黑娃说:"我谦……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   “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弯腰直做啥?”
黑娃恳求说:   “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
说着竟哭了。
母亲帮黑娃说话了:   “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悦意就甭去了。娃说的也还在理。”
鹿三说:   “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二年,经见儿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屁话了!”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一望无垠广阔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摆渡过了混浊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鹿三从第一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边严加审问:   “哪儿来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清白!”
黑娃说得从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媒把她嫁给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将此事请教于白嘉轩,同时提出进祠堂拜祖宗的礼仪之事。白鹿村的新媳妇进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白嘉轩对这件婚事不置可否,只是说:   “你跑一步路,去问问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问了嘉道再说。”
鹿三直叹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门的事都忽略了。第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当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时候,已经脸色如灰眼睛充血了,一进门就抽了黑娃一记耳光,自己同时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鹿三被救醒后,断然说:   “你快快把这个婊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儿,你就立马滚出去!永生永世都甭进我的门!”
黑娃求告无用,黑娃的母亲也哀告丈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转意。黑娃连夜引着媳妇出了门,走进村子东头一孔破塌的窑洞。他随之掏五块银元买下,安下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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