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2 , 4122 , 104 , 194
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天鹰教无怨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他向来行事稳重,原不致轻易上当,只是此番一上来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敌舟,料想对方既有备而来,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帮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换取解药,竟尔低估了对方的奸诈凶狡,当下沉住了气,哼了一声,问道: “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 “在下只是天鹰教中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要找天鹰教报仇,自有本教教主和众位堂主接着。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教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侠是死于何人之手。”
他这般说,竟如当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岩只觉得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当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 “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
但听那人唠唠叨叨,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地里一声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那人 “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顺手一挥,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此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堕下去,砍向他膝盖。
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风扑面,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决难抵挡,当下双足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扑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 “你便是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影闪动,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间,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来路瞧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个青衫瘦子,双手交替,急速扯动白练。俞岱岩待欲纵向船头击敌,身上毒性发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浪中腾身跳跃,心道: “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我到底怎么了?”
其时脑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有人抬着,而所处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厅。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然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便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想到: “我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两个人在说话。一人声音宏大,说道: “阁下高姓?”
另一人道: “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
俞岱岩心道: “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
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 “我们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见告姓名,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道: “临安府只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
言下颇为无礼。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兴,说道: “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说道: “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
顿了一顿,才道: “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
都大锦胸中似略感舒畅,问道: “尊客有甚么差遣?”
那姓殷的客人道: “我得先问你,你是不是承担得下。这单镖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 “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相当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一口气连发七七四十九枚钢镖,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 “龙门镖局”在江南一带也是颇有名声。只是武当、少林两派弟子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并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名声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款。”
都大锦道: “牵扯纠缠的镖我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
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那姓殷的道: “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牵扯纠纷,来历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银子,那也难说得很。我这三个条款也挺不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总镖头性命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 “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头。”
那姓殷的 “嘿嘿”两声冷笑,砰嘭砰嘭几下,将一些沉重的物事接连抛到了桌上,说道:“这里二千两黄金,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
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 “二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这几万两镖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挣得起。”
俞岱岩项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料想他开设镖局,大批的金银虽然时时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见到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消一点头,这二千两黄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动心?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 “殷大爷,你要我保甚么镖?”
那姓殷的道: “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
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一拍大腿,道: “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就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来?”
那姓殷的道: “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 “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
不料他张大了口,却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此时全身俱废,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 “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 “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
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 “武当派?我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甚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甚么来往……这个……”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 “这位爷台身上有伤,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甚么这个那个的?”
都大锦道: “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 “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 “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罢!”
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 “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
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都总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锦又道: “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 “多臂熊”的外号说出来也甚响亮,但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这份功夫,实非自己所及。都大锦主持龙门镖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见过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只怕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是闻所未闻。
当下收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里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
俞岱岩躺在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 “我俞岱岩纵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上武当山去。”
又想: “救我的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是个女子,那都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轻力壮的青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趱程赶路。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哪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
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离武当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去武当山已不过数十里地,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
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说道: “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在江湖上闯下了极煊赫的万儿。
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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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镖头道: “武当派近年声威虽大,毕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便决不能有如此精纯的造诣。”
史镖头接口道: “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见过。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吹上了天去。”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见识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 “总镖头,待会见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怎生见礼啊?”
都大锦道: “大家不同门派,本来都是平辈。只是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之中数他年纪最长。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甚么。”
祝镖头道: “依我说嘛,咱们躬身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用多礼。’咱们这几个头便省下啦。”
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那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
是朋友呢? 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虑便深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前,三乘后,拦在当路。
都大锦心下嘀咕: “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而出事?”
低声对史镖头道: “小心保护大车。”
拍马迎上前去。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叫道: “临安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
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 “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
纵马上前,抱拳说道: “在下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
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 “都兄到武当山来干甚么?”
都大锦道: “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
那人道: “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 “我们受一个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加过问。”
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然圆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问道: “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
都大锦道: “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
那生黑痣之人问道: “你跟他动过手了?”
都大锦忙道: “不,不,是他自行……”
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 “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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