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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4:第二章 首辅申时行
每当大学士申时行走到文华殿附近,他就自然而然的感到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是一种道德观念的负担。
文华殿坐落紫禁城东部,皇帝在此就读。1574年,万历髦龄10岁的时候,他就能挥笔写作径尺大字。写下了 “责难陈善”四个字当场赐给申先生,意思是希望他的老师能规劝他的过失,提出有益的建议。
这四个字的含义是这样深透,书法的笔力也很劲拔,申时行接受这样的赏赐不能不感到极大的荣幸。13年之后,申时行所深感不安的乃是他所尽的心力,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一个“万历之治”的灿烂理想,也许至今已成泡影。
申时行不是皇帝五个蒙师之一,但他所担任的功课最多,任课时间也至久。现在身为首辅,他仍然担负着规划皇帝就读和经筵的责任。因之皇帝总是称他为‘优生”而不称为 “卿’,而且很少有哪一个月忘记了对申先生钦赐礼物。
这些礼物有时没有什么经济价值,而纯系出于关怀,诸如鲤鱼二尾,批把一篮,折扇一把,更蒲数支之类;但有些礼物则含有金钱报酬的意义,例如白银数十两,彩缎若干匹。不论属于哪一类,这都足以视为至高的荣誉,史官也必郑重其事,载于史册。
得任为皇帝的老师是一种难得的际通,也是 “位极人臣”的一个重要阶梯。固然并不是既为老师就可以获得最高的职位,但最高的职位却经常在老师中选任。在皇帝经筵上值讲,必然是因为在政治、学术、道德诸方面有出类拔萃的表现。值讲者即使还不是卓有成就的实行者,至少也是众所推服、彻底了解国事的思想家。
根据传统习惯,皇帝为皇太子时即应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东宫出阁讲学。登极之后,除继续就读而外,他还要出席另一种形式的讲学,即所谓经筵。经筵于春秋两季气候温和之时举行,每月三次。
每次经筵,所有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内阁大学士和有爵位的朝臣勋戚都要一体参加,还有给事中,御史多人也在听讲的行列中出现。
经筵举行的时间一般在早朝之后,皇帝在大汉将军20人的保卫下首先驾到。在这文质彬彬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也免除甲胃而穿上袍服,但仍携带金瓜等等必不可少的武器。皇帝在文华殿面南坐定,传谕百官进入,行礼如仪。
至此,鸿肿寺官员将书案一张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一张摆设在数步之外,为讲官所用。参加听讲的官员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
经筵和其他所有的仪式一样,必有其目视耳听的对称均衡。先一日用楷书恭缮的讲义此时已经陈列于案几之上。在赞礼官呼唱之下,两员身穿红袍的讲官和两员身穿蓝袍的展书官出列。
他们都是翰林院中的优秀人员。 讲官面对皇帝,展书官在书案两侧东西对立。 接着是讲官叩头,叩头毕,左边的展书官膝行接近书案,打开御用书本讲义,用钢尺压平。
此时左边的讲书官也已经超前,站在中央的位置上,开始演讲。讲完后,书本盖覆如前,讲官及展书官退列原位,以便右边的同僚履行任务。左边讲官所讲授的是 “四书”,右边讲官所讲授的则为历史。
此种节目,历时大半天只有讲官可以口讲指划,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在皇帝亦不能例外。如果当今天子偶然失去了庄重的仪态,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之上,讲官就会停止讲授而朗诵:“为太君者,可不敬哉?”
这样的责难不断重复,决无宽贷,一直到这个为人君者突然发现自己的不当而加以改正,恢复端坐的形态为止。
这种繁文缛节乃是当日国家中一种重要制度。经筵的着眼点在发挥经传的精义,指出历史的鉴戒,但仍然经常归结到现实,以期古为今用。称职的讲官务必完成这一任务,如果只据章句敷衍塞责或以佞辞逢迎恭维,无疑均属失职,过去好几个讲官就曾因此而被罢免。
在正面阐述圣贤之道的时候,讲官可用极委婉的言辞,在不妨碍尊严的条件下对皇帝作必要的规劝。皇帝在经筵上可以提出问题,甚至说明他不同的观点,但是资问或指斥讲官,则属于失利。即讲官准备不充分,讲辞前言不对后语,皇帝感到不快,也不能当场流露,而只能在事后间接提出。
执行任务时讲官所受的优礼乃是长期历史的产物;即在正德皇帝,那位大有离经叛道意味的人君,也没有废止这种优礼。这位不平常的皇帝,他对讲宫接二连三地影射批评自己,另有报复的妙法,即 “一脚踢到楼上”——这些尽忠的讲官经常被升迁;
其所任新职,则十九又在边区远省。 申时行现在不是讲官,而是经筵负责人,执掌全盘的计划。他的办公地点是文渊阁,坐落在午门之内。在办公时间内,皇帝和他的首辅相去不过1000米。
但是这1000米,也是全世界距离最长的1000米。这种距离不在于官寝和文渊阁之间有重重叠叠的门墙和上上下下的台阶,而在于除了早朝和讲读外,皇帝已极少接见大学士。他们之间的交往差不多全部出于纸头书面。偶而皇帝也派宦官口传圣旨;直接宣召大学士面两国事,但在申时行任首辅期内,已属绝无仅有,平均一年不过一次。至于皇帝亲临文渊阁,在本朝历史上则已经是160年前的事情了。
文渊阁的正厅供奉孔子像。两侧有官舍四间,另有阁楼,乃是保存书籍档案的地方。阁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平房,是为书记人员抄缮文件的办公室。
以这些房屋作为我们庞大帝国的神经中枢,似乎过于朴素;但是和国初相比,则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当年草创伊始,文渊阁真的是一间亭阁,为皇帝职掌御前文墨各官等候召见时歇足之处。
以后扩充官舍,增加图籍,又辅之以吏员,才规模大备,可是它的性质仍非片言只语所能概述。它既像皇帝与文官集团间的联络处,也像各部院以上的办公厅;有时又像皇帝的顾问室,或是调解纠纷的超级机构。
总而言之,它所做的事,就是以抽象的原则,施用于实际问题,或者说把实际问题抽象化。例如经过皇帝批准,人事有所任免,文渊阁公布其原因,总是用道德的名义去掩饰实际的利害。因为本朝法令缺乏对具体问题评断是非的准则,即令有时对争执加以裁处,也只能引用经典中抽象道德的名目作为依据。
在文渊阁办公的首辅申时行的内心深处,不可能对经筵产生与众不同的兴趣。讲书的时间既长,典礼也过于呆板。参加这种仪式,他要在天色未明之前起床,熬过一段悠长枯燥的时间,等到经史讲完,书案依次撤去,参加的人员鱼贯下殿,在丹城上向御座叩头如仪,然后才能盼来这经筵之 “筵”。
此即在左顺门暖房内所设的酒食。 这酒食为光禄寺所备,各官按照品级职务就座;其中的讲官、展书宫及抄写讲义的人员,则又就座于同阶官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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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首席大学士,经筵监督者,申时行有责任使全部程序和谐地演出。要是皇帝出现倦容,或是讲官失言以至其他官员失利,他都要引咎自责。有时候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一个人要继续坚持经筵必须不断举行?
难道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憎恨这令人折骨伤筋的节目?按理说,他对经筵的反感,不可能在旁人之下。因为他就任今上讲官之前,早就担任过先是隆庆的讲官。
在文华殿前的花岗石上,他匍匐了这么多次,以至熟悉了每一石块的特点。经筵的令人厌倦之处,他比别人有更多的体会。然而首输申先生忠于职守,仍然在兢兢业业地维护这个传统节目。
在对待早朝的问题上,他也持同样的态度,坚持不应断辍。导朝本是苦事,而在寒风凛冽的严冬为尤甚。前一年冬天,申时行就听到过官员在导朝时互相讪笑,说是某人的白脸已冻成大红,另一人的红脸又变为漆黑。
申阁老深知他在这种情形下,坚持早朝的不断举行,必将使自己成为朝廷上不受欢迎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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