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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转载于 豆瓣网/杨时旸专栏, 2020-08-16.]
在电影《七宗罪》中，出场的第一宗罪恶就是暴食。那个胖子被塞满食物，死于狭窄幽暗的房间里，逐渐发臭。如今，在我们这里，暴食或许也将成为一种“罪恶”，至少也是过错。十数家餐饮协会发出倡议，要外出就餐的人们实行N-1点菜。
有人编了个段子，问如果一个人去吃饭，要点几个菜呢？答案是，先不点，看看旁边桌有没有剩的。
其实，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旁边桌上当然不会有剩的，那时候，恐怕剩下饭菜已成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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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土地上，节俭一直被树立为美德，这像公理，无需证明，直接引用。
实际上，节俭不是一个经济概念，它更多的是一种道德概念和政治概念。
在一些时刻，它意味着一种收敛、朴素的自然价值观念，像一种东方式的阴阳调和般的智慧与准则，但在另一些时刻，它更像是为人为造成的贫乏罩上的一层道德柔光和矫饰包装。
它是一种说辞，用规训和说教的语气屏蔽人们对于匮乏根由的追问。
如今，我们已经远离了匮乏，至少已经远离了对于食物的匮乏，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出现了如此多环绕着食物的花样呈现——那些题材无限的美食纪录片，令人惊叹的大胃王比赛，数不清的吃播网红……这些美食影像，其本质其实都是在展现欲望，但现在，这一切的合法性似乎都开始暧昧起来。
对于“吃播”爱好者来说，看别人吃饭是一种快乐的体验，深夜看吃播还能防止自己剁手点外卖，有助于减肥。
面对无可撼动的利维坦，我们已经拱手让出了一个又一个阵地，连性这样的私密领域都已经让权力插手，性的快感不许被描述，影像无法去呈现，性导致的结果需要被计划，违反计划需要被处罚。
这样一步步后撤，只剩下食。
人们发现了美食这件事既能满足自己的肉身欲望，又被权力首肯，它不具备攻击性，不会有“启蒙的危险”，又甚至可以成为民族自豪感的来源.
所以，人们开始扎进了美食影像的红海，拍摄大快朵颐，因为任何一种精神性的内容都可能产生不同意见，而更可能被认作危险，能感同身受的肉身食欲，成为了最大公约数，它不会让人觉得虚伪，但现在，那些原本靠吃吃喝喝努力赚钱的人们都被警告，随时可能被封号。
自己花钱做饭买饭吃饭，在直播里和旁人分享快乐，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得警告，也要偷偷摸摸？
终于，在性之后，食也被纳入管理。
照此推演，所谓的“文化输出英雄”李子柒和她的奶奶一起吃饭，两人每顿都做一大桌菜，有汤有饭有甜品，这算不算浪费？
吃一碗就能维持体重，但每顿都吃下两碗算情节轻重？我增肌期一日六餐算罪大恶极吗？
刷脂期每一口菜都在清水涮过，算不算浪费油脂？
鸡蛋只吃蛋清，蛋黄怎么处理才能躲过追责？
我吃肉只吃瘦肉，吃鸡不吃鸡皮，会不会是寻衅滋事？
怎么吃顿饭也得小心翼翼，总觉得做错了什么？
央视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的鱼宴，有排面。
2
人们都知道，从现实层面讲，限制人们的点菜自由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非要强力推行，惩处跟上，最终引发的灾难可比浪费一点饭菜严重得多。
这点菜范式被人嘲讽，其实不是因为人们真的想要浪费，绝大多数人都本能地拒绝铺张，而是厌烦权力对私域肆无忌惮地干预。
这点菜是N-1还是N+1，完全是私域，公权远离私域是基本常识，难道不应该捍卫吗？
其实，浪费的概念本身是游动的光谱，它根本不具备标准定义。我试了一家餐厅发现不爱吃，扭头走掉，打包也不会去吃，自己觉得可惜而已，又与你何干？难道以后要抽查餐厅的泔水桶，固体超过20%罚款一百万？
再说回来，什么叫做浪费呢？超出需要的消费就是浪费吗？那需要的标准是什么？
从食物来讲，到底是以维持生命体征作为标准，还是某个医学指标作为标准？那食物之外的内容呢？
我有一百件体恤，你老婆有二十个包，这算不算浪费？
我们家房子多出几套，还有那么多人居无定所，要不要把我的房产分给无家可归的人？我家空调常年18度昼夜24小时开着，这算不算浪费电？
我每天洗三个澡，又算不算浪费水？不会真有人认为我少洗两个澡，非洲人民就喝得上水了，王思聪少吃两顿天价日料，贫困地区的人就人人分一杯羹了吧？
贵州独山县耗资400亿的烂尾楼十分壮观，如果把这笔公共资金换算成粮食，能喂饱多少人？
现在的问题在于，权力应该去管理那些用税款的吃喝与招待，而不是对普通公民的私域空间下手，我用自己合法收入进行的宴请愿意点多少就点多少，不能连丰俭自由的权利都要上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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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这样去看，早晚有一天我体脂率超标，会作为浪费食物的证据，而那些再多吃也不长肉的瘦子也一样以为糟蹋碳水而命运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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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正好的度，计划经济的结果就是匮乏，市场经济就会过剩，过剩了都会把牛奶倒入河里，不会到现在还在对这种行为进行制度批判吧？
其实，没有多少人真的会去刻意点两碗饭，吃一碗扔一碗，那样刻意做作的精神病又有多大比例呢？
市场和钱，甚至我们本能的教养自会规训我们。
大多数人都知道量入为出，也都厌恶穷奢极欲，这没什么问题，和官方提倡的也都一致，但重要的是无论怎么生活，都是私事。
所以，N-1点菜这种事令人厌烦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对食物的态度，也甚至根本无关于浪费与节俭，它关乎于我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悉心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一退再退，却总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冲过来碰瓷，还总以大是大非的名义。
按自己的意愿吃饭，是每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孤独的美食家》剧照）
居安思危也好，勤俭持家也罢，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不要把它强制化，形式化，用道德名义干涉个人自由。
现在又有一些部门出来强调要发挥女性在家庭中勤俭持家的作用，可以前鼓励女性买买买才是具备合法性的。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把消费能力看作一种资本，把买空全世界的奢侈品货架当做一种骄傲，从个人层面那意味着对个人欲望的满足，从系统层面被当做了一种优越性的证据，但现在似乎有些东西开始反转并重新赋予价值解释。
无论内循环，外循环，双循环，循环是要依靠于消费进行的，世界所谓运转无非消费和交换，这是一切的本质。不能让一些简单的事情承载它承载不了的意义，更应该把属于私人的还给私人。
那款著名日剧《孤独的美食家》中说，“不被任何人打扰，无需介怀的大快朵颐，正可谓是现代人被平等赋予的最佳治愈。”
是的，劳累一天之后，我坐下来点几个菜是自己的事，连这个权利都不能捍卫，那实在太糟糕了。
相声演员孙越曾拍过一个讽刺短片《买葱》，他扮演的那个胖子为了买三根大葱包一顿饺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需要解释一切缘由和动机，最终也未能达成目的，或许谁也不愿意再过上那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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