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8 , 890 , 0 , 154
事已至此,“小肝癌”还是“大肝癌”,“46%”还是“64%”,“365天”抑或“1500天”,其实对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甚至也不再关心昏晓流连中时光之轮的转动。
一时间,心里惦记的只有风烛残年的父母,病中住院的妻子,万里之外的女儿,还有自己带的十几位学生,心情转而陷于悲凉,一种沉静的痛感。
难以忘怀的,是经久构思而尚未落笔的文债,反过来愈觉精神只顾自己伸张,却未能尽到照顾好肉身的责任。
不过,既然这样,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唯有继续加紧写作,让时间挤满了心中的空间。《学问四力》和《继斯文为己任》两文,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赶写出来的。
话说回头。赵院长开示处方,让我联系查血、查“两对半”、做核磁扫描等等,并嘱下周“一定要”再挂“他的号”,同一时间来。
“我不愿失去你这位校友”,当他听说我也曾在他的海外母校逗留过,语调益复慷慨,如同他这样说话时的心不在焉表明这宣示总有点儿煞有介事、而其实根本不当回事的味道。
下周复下周,我们望眼欲穿、梦绕魂牵地等待他出诊,可他似乎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询问护士,当然也都说不知道,也确实不知道,算是音讯断绝了。
想想他的地位和情状,特别是经常“接待部长”的劳顿,我们便死了这份期盼。
此情此景,如同风筝尚未放上天空,突然半道散落一般,虽说再无悬念,但那种受诳的感觉,那种遭人戏弄后的荒诞,那一腔己命轻微的感伤,却不绝如缕,在心头丝丝抽搐。
无奈之下,前后转诊其他两位专家。
实际上,谈何转诊,只是碰上哪一位、能幸运地挂上哪一位的号,就投奔哪一位的门下而已。
这里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多少生命长程短途的终点,一个教书的,还不知足吗?
想一想吧,盛世大国,多少农民兄弟,不幸罹疾,只能硬挺到死。都是人命,夫复何言!
终于,再次起早摸黑,挂上了“专家号”。
那一天,一位专家,浓眉睿目,看过各种片子和验血结果,径直处方,不愿多费一句口舌,十分钟不到就完事了。
他惜墨如金,就连“这是不是肝癌?”这样的问题,也以“术后就知道了”作答。
至于何谓“小肝癌”与“微创射频”,就更是笑而不答了,让病家感到莫名的担忧,甚至,因无知而陡生的一丝莫名的恐惧。——太太安慰我,隔行如隔山嘛!可我总觉得人命危浅,即便真的有泰山与鸿毛之别,都不是“隔行”就能解释得了的!
可堪比较的是,接下来的一周,另一位专家,同样拒绝回答“是不是肝癌”这一问题,径谓方案是开胸割肝。
看来,这家医院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院统和院风,它是那样的深入到每位员工的心里,融化于他们的言行之中。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院训就是,病人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一具肉身,用不着多费口舌。
这不,病家以上周的大夫处方中“微创射频治疗”怯怯相询,他竟然怒不可遏,话匣子打开了一条缝:“微创怎么行?那是骗人的。不打开胸,看不清楚,怎么割得干净?”
时已腊月,无雪无雨,唯有寒风凛冽。
太阳,兀自在空中,是那般的堂皇和温煦,让这个冬季连续三月晴朗,却终究抵消不了北国的彻骨寒意,反而加剧了这个超级都会呼吸道疾病的流行几率。
正当我准备开胸破肚之际,弟子闻听,当下忧愤,介绍我去另一家医院,自兹遇到了迥然不同的大夫,接受了让我心悦诚服的治疗,也从此在我身上告别了“肝胆相照”这一上天安排的机理。
其实,他们所额外做的,就是耐心地与病家进行善意沟通,让“隔行”的病人了解来龙去脉而已。
面对病情,病家需求的恰恰就是这种沟通和解释。
它可能增加了医家的负担,让他们更多地付出了情感、耐心和善意,但所换得的是彷徨无助的病家的宽慰、信赖和感激,甚至于一条小命。
更主要的是,他们的操行,让这个远不圆满的人间充盈着融融温情,离圆满又更接近了一步。
人活一世,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就是温情;理想人间,温情脉脉是催化圆满的空气与水!
今天,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十一天,我居然已能坐在电脑前断断续续写下这些文字,纪念过去三个月的就医经历。
这样急迫动笔,不仅是要感谢友朋弟子,铭记积善医家的仁心仁术,怀念同事的关念,也是要提醒自己和病友们如何爱惜自身,更是为了回味自己的心思中各种各样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疙疙瘩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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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每个人何尝不爱惜自己呢?
当今之世,我们对于一己的关注不是太少,可能,有时候倒是太多了,一如地产商搂钱之奋不顾身而难以顾及房屋质量,政府倚靠地产商圈钱之专心致志以致于忘记了执政的基石并非只是这些大鳄,也包括那些需要住房遮风避雨的普通人家。
可是,虽说如此,面对现代医疗的体制化流程和其间前现代的等级制度安排,原子化的个人究竟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低位阶的平民如我辈教书匠怎样好歹有望获得人道救治,而不只是流水线上无痛无痒、无悲伤无恐惧的一具肉身,却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妨接着讲就诊的经历,我们一同来体味一遍,琢磨一番。
说来有趣,上述痛斥微创手术的专家,面对病家的疑问,曾经说了一句:“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因而——我猜测其意是说——应当坦然接受开胸破肚的结果,并隐含在下“大惊小怪”或者“懦夫”之意。
我明白,其意主要是指读书人应当明白事理,不做无谓之事,特别是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于逆来顺受中展现豁达,乃至于显现刚强。
但是,今天回望,发现我这个“知识分子”,随着就诊进程的深入,却愈感孤独无助,愈发无知无力,直至最后差不多滑落到了毫无自知自明之境,根本就辜负了“知识分子”这个牌照,还真的就离“懦夫”“怕死鬼”不远呢!
如果说体检之初,也曾“大义凛然”,不当回事,但随着进出医院次数的增加,检查项目愈多,并且都异口同声地指向同一结论之时,这个“知识分子”就根本不再怀疑它们是否错了,或者,他们是否错了。
而且,虽然自己也知道除了CT与核磁成像之外,洒家身体的其他指标,譬如甲胎蛋白就一直正常,
而癌症必以甲胎阳性才能确诊的,可为何就不愿相信这同样属于“科学”的真理,而偏偏觉得死期不远,乃至于在交感效应作用之下,竟然觉得肋下不时隐隐作痛了呢?
而且,即便就上述成像而言,同样的片子,不同的大夫可能会有不同解读,也确实有不同解读,那么,自己为何一心只相信其中的一种解读呢?
我,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完全只相信一种解说,而全然不再收拾起自家的真切感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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