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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52: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
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
杜少卿道: “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泠处走走,”
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书看了,大笑道: “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
杜少卿道: “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
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
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
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 “少卿兄,你请过来坐。”
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 “尊姓?”
庄绍光道: “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
那主人道: “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
杜少卿惊道: “这便是先君。”
那主人道: “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
杜少卿道: “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
那主人道: “岂敢,我便是。”
杜少卿道: “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
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 “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
庄征君笑道: “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
武书又问: “此位?”
庄濯江道: “这便是小儿。”
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 “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
庄绍光道: “他已今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
庄濯江惊道: “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
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 “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发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
武书道: “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
杜少卿道: “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
庄濯江道: “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
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 “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见那河里灯火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 “我们各自分手罢。”
武书也上了岸去。
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 “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 “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
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 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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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
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 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 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
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超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象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
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
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 “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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