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1 , 3646 , 104 ,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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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对这群十几岁的孩子而言,精神损伤十分巨大。
本身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在心智还未发育健全时,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心理上就遭受着一定程度的折磨。他们从小生活在农村,根本不了解城市生活。进厂之后,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有人在外面合租房子,结果下班后,连自己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而有的人,睡在工厂宿舍里,一个月都不会出厂。
别说城市的样子,他们连公交车都没坐过。有女生除了买卫生巾出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在厂房、宿舍。银行卡也不会用。
表面上,他们进入城市,实际上,他们是被禁锢在了厂里。每天上班、下班、休息,目力所及,都是同一个地方、同一群人。
用罗福兴的话说就是:
时间一久,生活的单调和人际关系的局限,让他们感到异常孤独。
很多人觉得身边没有人能说上话,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
而工厂的高强度作业和严苛的管理制度,让他们感到更加无望,人生灰暗:
有些人受不了,患上了抑郁。有些人干脆去百度怎么自杀。由于感到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他们会变得愈发悲观厌世,不断否定自我的价值。或者因为年纪小,在厂里受人欺负,一时想不开,无人可倾诉,就想一死了之。
干的时间越长,他们心里淤积的压抑就越多。
久而久之,就觉得活着没意思:
正是在这种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下, “杀马特”拯救了他们。
它成了他们的精神出口和心灵解药。
这些十几岁的打工者,跟每个身处青春期的人一样,心里有狂想,情绪很敏感,渴望得到外界关注,希望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并不是他们进入工厂,情感就变得麻木、粗糙,相反,在那个环境下,他们的孤独、渴望变得更深,对寻求自己存在意义的动力也变得更迫切。他们也想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做头发,开始成为他们枯燥生活、压抑心绪的一个重要排解渠道:
他们希望用古怪的发型,把自己包装得酷一点,包装得惹人注目。
他们和罗福兴想 “搞出点影响力”一样,想获得更多人的关心、关注。
在得到存在感的同时,用 “病毒式的发型”,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异类,像个不那么容易欺负的人,像个不容易摧毁的人:
哪怕说,这种头发走在路上,会被别人指指点点,被认为脑子有病,他们心里也会窃喜。因为较之在工厂里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活着,顶着这样一头 “病毒结构”穿梭在街头,至少让他们感觉自己被看到了。
很多打工孩子接触到这种发型后,瞬间被其征服,加入杀马特这支队伍,就是觉得能从它那里得到以往没有的快乐。尤其是平日里那些过于安分、在厂里不敢表现自己的老实孩子,把它当成了解放自己的手段。
他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掌控不了自己的时间,掌控不了自己的劳动。
但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头发:
4
玩起杀马特后,很多打工者的生活和心理,都发生了巨大改变。
像一些内向的男生,一旦搞个爆炸头,也变得敢于主动接近女孩儿。好多人为了谈恋爱,加入杀马特。厂里的女孩一看老实巴交的男生,就不愿搭理。但你要是发型出格,就很容易在公园里撩到妹子:
同样的,女生烫个爆炸头,也会收到更多追逐。在工厂外,溜冰场是打工者们最好的消遣去处。有的女孩儿烫完头去溜冰,不但会被免票,还立马会有其他男杀马特上来带她们玩儿。她们因此变得更自信。
杀马特的发型,不但给了他们勇气,还给了他们伪装自己的外壳。很多杀马特幼年没得到足够关爱,文化水平又低,敏感脆弱,不敢跟外人打交道,但一个花里胡哨、脱离常规的发型,可以把自己扮成 “坏孩子”,能壮胆。
一旦玩儿起了杀马特,他们就觉得自己瞬间变了一个人。
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他们变得敢于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甚至觉得自己比一般人活得更精彩。
于是乎,一拿到工资,杀马特每个星期都会去搞头发,研究更夸张的造型、更浮夸的颜色。头发有多长,就要打多少发胶,把它立多高。为此不惜在头发里插上铁丝和筷子,或者随身携带吹风机。大家搞完头发,就去溜冰场玩,没钱去溜冰的,就到公园里,专门找人多的地方,结队 “炸街”。
溜冰和炸街,是杀马特最大的社交。他们因此认识许多的同类,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互相倾诉和安慰。大家喜欢在一起研究发型,也通过集结成群,不再感到孤单。久而久之,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很多杀马特说,就算是亲兄弟,也比不上杀马特家族那份情感的紧密。一旦谁有麻烦,家族里的人都愿意帮忙。
你找不到工作时,只要在网上问一句,对方就愿意给你介绍工作。
甚至借钱,都比亲戚朋友爽快。
亲戚借钱,经常不还。 “家族”的人问你借100,可能会多还你10块。
天南地北的杀马特通过QQ认识,线下聚会,家族会越来越大。这种聚集,并没有什么社会危害,就是在一起喝酒、跳舞、溜冰、逛公园。
虽然每到一处,路人都会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们,觉得他们 “有碍市容”,但只要集结在一起,杀马特们就不会感到害怕:
正因为如此,杀马特们对发型的爱,是非杀马特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在工厂里干活,唯一的寄托,就是放假了可以去搞头发。在厂里被指指点点,他们也毫不在意。如果工厂提出要剪头,他们会立马辞职,找另一个地方打工。
曾有一对杀马特女孩,因为喜欢溜冰选择辞职,再去找工作时,每家工厂都要求剪发,她们为了头发,饿了三四天,最后恨不得捡路边的馒头啃。还有一个杀马特,为了保持自己的发型回老家,在火车上三天三夜不睡觉。
杀马特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归属,一种安慰,甚至是一种信仰。
当保全头发和吃饱饭发生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残酷在于,很快,他们连这一点可怜的快乐,都被打倒和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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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C时代互联网的存在,给了杀马特们跨地域集结的可能。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扩张家族,在QQ空间、贴吧、论坛里,四处留下身影。
鼎盛之时,罗福兴手上能联系到的杀马特,高达20万。他们除了线下聚会,还经常线上互踩空间,或集合到某论坛刷帖,留下各种自拍。
这激起了不少网民的反感。
杀马特们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审美和情感表达上,又比较欠缺。由于长期生活在厂区,他们对外部世界没什么认知。涌到网上后,他们觉得给自身带来归属和自信的造型,在普遍网友看来,根本就是 “乡村非主流”“又土又丑”。
双方的认知沟壑和审美障碍,大大激化了这种敌意。
尤其在杀马特们集结成群,跑到某些大的贴吧、论坛疯狂刷帖,以示自己的存在时,他们完全没意识到,网络世界里,其他团体和他们一样,也因为某种归属、热爱和信仰被集结在一起,而这些人的数量和文化、经济水平,远远高于他们之上。当他们去 “魔兽世界”和“李毅”的贴吧刷帖后,对方起身反杀的威力,造成的舆论飓风,是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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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一次 “刷帖战”失败,杀马特们的QQ空间涌入大量网民。他们被骂得溃不成军。最后罗福兴不得不引咎辞职,宣布自己不再是头领。
后来,这种对杀马特的嘲笑和敌意,逐渐演化成一种 “互联网正确”。谁都可以去杀马特的空间留下侮辱性词汇,看到一头病毒发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杀马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出来就被人骂。
有人不得不清空了QQ空间。
很快,这种侮辱和敌意,弥漫到了线下。
有些杀马特走在街上,都会被打。有杀马特在外用餐,莫名其妙被隔壁桌的人抄起凳子一顿打,被对方用打火机烧掉了头发。
2013年8月,南宁警方抓获一个抢劫团伙。该团伙的主要抢劫对象,就是非主流杀马特,他们交代给警方的原因是:
“黄头发、搞非主流的人,让人觉得很嚣张,我们看他不顺眼就去敲诈了。”
很多被频繁网暴的杀马特,不得不关闭空间,剪掉头发。
这对于他们而言,是巨大的痛苦:
当他们为了寻找自身的存在,集结成一股力量,试图用这种存在和力量去对抗整个外部世界的异样眼光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无论他们是多么庞大的群体,在整个社会网络中,实际上都是最弱势的人。
他们以为出门炸街,可以显得比别人优越。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当这种存在妨碍了真正具有话语权和攻击力的群体,他们所处的真实位置,就被残酷地显露出来。他们既没钱,也没有足够的文化储备,对庞大社会层级结构更是一无所知,就算人再多,也难以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
拿李一凡的解释来说就是:
“这帮孩子,除了头发,其实什么也没有,连跟键盘侠对骂都不是对手。”
更关键的是,没有人会理解他们。
没有谁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去理解那些奇怪发型之于他们人生的重要性。
旁人看到的,只有丑陋、低俗、脑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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